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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贾府里的那些“富贵眼睛”们
2018年01月04日
来源: 红楼梦学刊官方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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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富贵眼睛”这个词仅出现一次,第八回回末,秦钟要去贾氏学堂里上学,他的父亲秦业宦囊羞涩,但是知道“那贾府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为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银子贽见礼,亲身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第八回到此而止,第九回转换视角写宝玉。秦业父子到贾代儒家的情况只字未提,我们可以脑补出来——贾代儒把秦业接进堂中,分宾主落座,说些客套话,秦业把贽见礼献上去,贾代儒推辞一番,就收下了。

    二十四两银子不是个小数字,刘姥姥卖着老脸去贾府打秋风,打来二十两银子,喜得“浑身发痒”,话都不会说了,鄙词俚语都冒了出来。后文,刘姥姥二入荣国府,听说荣国府一顿螃蟹宴花了二十多两银子,惊讶得连声念佛,说“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这么重的一笔贽见礼,贾代儒眼也没眨就收下了。下一回,我们还知道,薛蟠来上学也向贾代儒送了“束脩”。当年孔夫子杏坛课徒,收受弟子的束脩,是孔夫子私人办学,这是他维持生活来源之必需。贾代儒本来是有束脩的,再收贽见礼、转学费,有点说不过去。当然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旧时私塾与今天的公立学校不一样,学生或学生家长的私人赠与是老师的合法收入,古人观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家长带学生拜见老师带些贽见礼是对老师的尊重。我们认为这件事不太妥当是这份贽见礼太重了,如果秦业带着几包点心和一个二两银子的红包去拜访贾代儒,我们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我们认为这件事不太妥当的另一个原因是贾代儒是以“当今之老儒”的光辉形象出场的,一个“当今之老儒”不是应该谨记圣人教诲“君子固穷”吗?怎么能什么钱都收。

    贾代儒收受重礼的机会也不多。贾氏学堂里的学生主要是两类,一类是贾府主子的儿孙,比如贾宝玉、贾环、贾兰,一类是本族或亲戚家的孩子,比如贾蔷、贾菌、贾瑞、薛蟠、金荣、秦钟、香怜、玉爱。贾氏学堂的办学费用是“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贾氏家族哪些人有官爵?当然是贾府的老爷,别的族人靠在贾府里打秋风过日子,哪有余钱给学堂提供办学经费?贾府子弟是校董的孩子,无须额外给贾代儒送礼,那些本家和亲戚家的孩子大多是家贫聘不起先生的,纵然有心送礼也送不出什么。薛蟠这样的大款学生和秦业这种能够装得起大款的学生家长也就几年一遇吧。

    秦业东拼西凑了一大笔贽见礼,表面上看是对贾代儒这个“当今之老儒”的尊重,真实原因是做给贾府里的人看,怕那些“富贵眼睛”嘲笑他。

    二

    “富贵眼睛”在书中一闪而过,远不如“鱼眼睛”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深刻,而且“富贵眼睛”指代的群体比较模糊,不如“鱼眼睛”指代的群体清晰。“鱼眼睛”指那些结婚以后为柴米油盐操劳而变得世俗势利的中老年妇女。“富贵眼睛”范围大得多,“鱼眼睛”就包含在“富贵眼睛”之中。大观园小厨房里的柳嫂子,为了把女儿送进怡红院做丫环,对怡红院里的丫头有求必应,迎春不受贾母待见,迎春房里的丫环来要菜,她就推三阻四。贾宝玉是贾母的心肝宝贝,那些媳妇婆子对贾宝玉和他屋里的丫环无人敢怠慢。有一回贾宝玉要洗手,小丫环捧着的水已经凉了,可巧一个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过来,小丫头求婆子倒点热水,婆子不肯。秋纹把婆子喝斥一番,婆子连忙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贾宝玉的丫头要水,婆子就给倒,别人的丫头要水,她就不肯倒。可见这些“鱼眼睛”都是些“富贵眼睛”。

    “富贵眼睛”无年龄性别之分。属于成年女仆群体的媳妇婆子是“富贵眼睛”,那些成年男仆也是“富贵眼睛”。诸位应该还记得,刘姥姥到贾府里去求救济,来到大门前,只见一群奴仆“挺胸叠肚,指手画脚”,“坐在大凳子上,说东谈西”。七十多岁的刘姥姥掸了掸衣服,恭恭敬敬地称看门奴为“太爷”,给他们请安,那些奴仆“打量”刘姥姥一会儿,从衣着上看出她是个乡下老妇,又听她称周瑞为“周大爷”,知道她身份低微,就对她“都不揪睬”,半天才有人骗她远远地到墙根底下等着。要不是一个年老奴仆看不过去,告诉刘姥姥实情,刘姥姥就傻呆呆在墙根儿底下等着了。

    这些“打量”刘姥姥的看门奴才就是个个长着一双“富贵眼睛”,高官显贵上门,他们就腿伶脚俐地跑进去通报,给他们献上重礼的中下级官员,他们也会笑脸相迎,刘姥姥这种没油水的乡下老妇,哪怕七老八十,也休想得到他们一丝敬意。

    贾府里,不仅成年奴仆个个一双“富贵眼睛”,那些天真无邪的丫头小厮也都有一双“富贵眼睛”。贾宝玉的小厮茗烟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谁知这个孩子说话特别伤人。有一回,贾代儒不在学堂,学生们打群架,金荣打伤了秦钟,贾宝玉问金荣是哪房的亲戚,大跟班李贵息事宁人,说:“也不用问了。若是说起那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茗烟在窗外嚷上了:“他是东胡同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腰子的,也唬我们来了。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璜大奶奶跟琏二奶奶同辈,一个做嫂子的跪着向弟媳借当,本来让人难堪,这难堪一幕还被亲眼目睹的奴仆们四处传播,传播得茗烟这样的小厮都知道,孩子嘴上无遮挡,当众张扬出来,还故意说给璜大奶奶的侄子听,用姑姑的贫窘来羞辱侄子。

    茗烟年龄跟贾宝玉差不多,也就十二三岁,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却长上了“富贵眼睛”。茗烟不仅不把金荣姑侄放在眼里,也不把贾代儒放在眼里。贾宝玉要去向贾代儒告状,茗烟一边包着书,一边得意地说:“爷也不用去,等我去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贾代儒跟贾代善同辈,贾宝玉都要喊他“太爷”,茗烟居然用“他”来称呼贾代儒,仿佛贾代儒是贾府的奴才。茗烟也不是说贾母找贾代儒“说”话,而是说贾母找贾代儒“问”话,问话是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贾代儒是贾氏家族仅存的“代”字辈老人,贾母有什么资格“问”话?

    这看起来茗烟不懂事,弄不清和不同辈份的人应该怎样说话,也正因为他弄不清这些,他眼中反应出来的是赤裸裸的财势地位关系。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早早长上了“富贵眼睛”,这当然是贾府大环境熏陶的结果。

    三

    林黛玉在《葬花词》中吟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看起来有些矫情,夸大了周遭环境的险恶。林黛玉从入贾府起就受到贾母的百般宠爱,贾母把黛玉留在身边,好东西总是先分给她和宝玉,黛玉的实际生活水准超过迎春、探春姐妹。贾府里的“富贵眼睛”一向视贾母的喜恶为风向标,贾母宠爱宝玉、黛玉,他们也都高看一眼。

    但是,“富贵眼睛”们碍着贾母的面子不敢轻视黛玉,背地里未必不说三道四,黛玉有个言差语错,她们可能就背地里发恨“在我们府上白吃白住,还摆什么小姐的臭架子”。她们不会当着黛玉的面说,可黛玉是个心思玲珑的女儿,奴仆们一点微小的表情变化、一点潜意识的言语流露都会让她捕捉到背后隐藏的信息。那些“富贵眼睛”的想法,她心里明镜似的。

    贾母之外,黛玉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是贾宝玉,偏偏贾宝玉感情泛滥,对女儿见一个爱一个,黛玉的不安全感大发作,周围温软的保护层褪去,“富贵眼睛”们的目光格外犀利,刀剑一样闪着冷森森的光。林黛玉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有艺术上的夸大,也一定程度上反应出贾府恶劣的生态环境。

    那么,我们回头想想,贾代儒收秦业的贽见礼、薛蟠的转学费,固然是爱财,但是,秦业偶尔跟贾府打次交道,就被贾府的“富贵眼睛”逼得东拼西凑装面子,贾代儒是贾氏家族的长辈,族中婚丧嫁娶他都要参与,在贾府里一双双“富贵眼睛”的逼视下,他不得不一次次打肿脸充肿子,他儿子儿媳俱丧,老两口带着孙子生活,除了一点束脩别无收入来源,孙子二十多岁了还没娶媳妇,好不容易有点外快,他能装清高拒绝吗?

    我们再想想,贾环哭别人欺负他“不是太太养的”,赵姨娘骂贾宝玉屋里的小戏子“掂人分两放小菜儿”,虽说跟林黛玉的“风刀霜剑严相逼”一样有夸大成分,不也一定程度上是实情?贾贵妃省亲时,贾环“染病未痊”没有出场,什么病严重到这样地步?想必是认为他无足轻重,找个借口不让他上场了。有一次贾赦生病,贾宝玉、贾环等人去探望,邢夫人让宝玉到炕上坐着,留他吃饭,给他玩意儿,贾环却享受不到邢夫人的关爱,还不是因为宝玉、贾环一个是太太养的,一个是姨娘养的?

    贾府的败亡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原因是内部环境恶化,美德、信念、理想、情操变得无足轻重,金钱权势成为获得尊重的唯一准绳。焦大、刘姥姥、贾代儒这些失势或贫寒的老人被年轻奴仆肆意侮辱,贾兰、贾环这些无父或母亲低贱的孩子长期被人们忽视。主子们囤积财物以自保,贾母明知贾府财务上捉襟见肘,只默许孙子偷运她一箱金银器出去抵押,而不肯把压烂箱底的金银拿出来救急。邢夫人儿女奴仆一个不靠,一门心思往手里捞钱;王熙凤为了获取不义之财不惜让恶奴在外放贷,为了三千两银子好处费拆散婚姻逼死人命;李纨孤儿寡母没有外财,月钱、地租到了手里便一个不放。姨娘、管家、奴仆为了获取钱财地位,明里拆台,暗里诅咒,拉帮结伙,阴谋算计。贾府虽然对贾氏家族的贫寒族人时常照顾,但是他们被贾府的“富贵眼睛”羞辱蔑视,他们对贾府既妒且恨,贾府邀请他们参加年节庆典他们都不想参与。这一双双“富贵眼睛”预示着贾府分崩离析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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